近些年,本人时而当面亦或不当面开王毓民的玩笑:这老小子,真真的是越老越妖。
其实人家还够不上老,年逾花甲,未及古稀。说他越老越妖,盖因此公自天命之年迎娶了彼时芳龄恰好是他半数的娇妻之后,日复一日,画艺竟是日益精进,不仅原本擅长的梅花渐趋炉火纯青,其他如桃花、迎春、杏花、玉兰、墨荷等等,亦然是各逞妖娆,斗奇争芳,较之画梅已不遑相让。更有专业人士不吝褒奖其桃花“别开生面,独领风骚”。
这般的老来妖,妖劲儿够大了吧?且慢点赞,这不过是人家的小试妖刀。岁交花甲退休之后,其兴妖作浪才正式驶入快车道,除了画花鸟依旧的天天向上,又同步开启发了烧般写诗,发了狠般写字的新作妖模式。一不留神,他已然轻松驾驭上了画、书、诗交相辉映、相互匹配的三驾马车——这妖作的,才真心是令人瞠目,令人没法儿不羡慕嫉妒恨。
空口无凭,现有花山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的王毓民新著《砚边遣兴》为证。
《砚边遣兴》由作者自序,自题书名。此前其亦多有著述,乃均以画为主。此番则截然不同,画作在书中仅为零星点缀,摆明了是不想让花鸟抢镜喧宾夺主。而本书的“主”,即诗与书法。
王毓民向来自谦“不擅书法”,从来没想过要当书法家。他的字,多少年里就是主打画的题跋落款,甘为配角不事张扬。奈何日久年长,字与画双飞,你长我也长,便多有赏其画者,对其字亦大加赞赏。而他本人,博览古今,对自己的字好与不好,好到哪个份儿上,自然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这才在朋友们的反复撺掇之下,终于放了笔下的字一马,不再谨为花鸟的陪衬,而是以主角的姿态闪亮登场。
那么,王毓民的字,究竟咋个好法?这里不妨卖个关子,先说句题外话。时下很多人们对书法欣赏颇有畏怵,谓之当属专业而深奥。实则非也。资深编辑家、书画家、河北美术出版社原总编辑潘海波,曾就书法欣赏有过一番深入浅出的论述:“书道玄妙,我以为那是指书法创作,对于书法欣赏而言,没那么复杂。评判一幅字的好与不好,和评判一个人美与不美的难度不相上下。”看似戏说,实乃妙论,本人深以为然。何为美人?至少须具备两条:一是天生丽质,颜容闭月羞花,身段玲珑有致;二是内涵充盈,言行举止,雍容高雅。惟天资不逮而硬充美人者,才会浓妆艳抹,奇装异发,耍乖卖嗲。而近些年应时而生如过江之鲫的各等“书法家”们,大多可归类为硬充美人者,笔下或张牙舞爪以充豪纵,或猎奇搞怪以充创新,或搔首弄姿以充娇俏,或干脆竞相以不堪入目的江湖丑书来掩盖本身的不学无术。
因了王毓民从未想过要当书法家,故而便无须染指这类讨巧投机的下三滥套路。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功夫,厚积薄发,笔随心动,意有所属,更兼得益其画与诗的深沉学养,字幅中便氤氲了画的纯净疏朗,诗的贯连跳荡。乍看,养眼;再看,养心;细看,养性。
《砚边遣兴》收入作者书作40余幅,尺幅、格式及字码体量各不相同。翻覆品赏,我更为偏爱几幅字若芸豆般大小的首卷,尤以其中的《自序》《登庐山七首》至为推崇。两幅字数均洋洋洒洒数百言,然纵览通篇一气呵成气韵贯通,无一处败笔失度,字字珠玑,点画飞扬,各展鲜活精气;结构沉著,巧拙互用,行间茂密,字内舒展,整幅作品呈现出浑然一体烟雨珠帘的艺术效应。令人顿觉有如圣手抚琴,高山流水,空灵澄澈;如名伶天籁,抑扬顿挫,余音绕梁。
王毓民写字,不尚古,不拜师,无门无派,自修成才。但他的字,却无毫厘江湖气,有的只是灵气、大气和文人字中最上乘的浓郁的书卷气。何能如此?答案也简单:无门无派,不代表人家不博学百家,汲采众长。如若有心,从他的一个个单字中,或不难识见出王羲之的空灵,颜真卿的古拙,米芾的精锐,唐伯虎的圆融,苏轼的肥,徽宗的瘦,……然而当组合为一体,这些单字的原生痕迹便会悄然隐身,有机相融相谐,构建成个性独具、俊逸洒脱而又雄浑老到的王氏书风。
研习书法,各有认知,各择路径。说到底,在写至成“家”的瓶颈期,比拼的已非技法,而是综合学养与人格力量。画与诗的不俗修为,使王毓民书法如虎生双翼,一翼主司布局讲究,锋藏画心;一翼主司节奏分明,诗意盎然。而他的性灵,在其书作中亦有着鲜明的体现。年轻时的王毓民,血性刚直,宁折不弯;过了天命之年,则日趋平和,宽怀儒雅,连家居名号也由“草食居”而改成了“中和楼”。世态间的刚柔并济传导到笔端,放达处如钢锥钻地,棍击剑削,槌落鼓响;厚朴间若老树枯藤,太极形意,苍劲内敛。二者顺势观照相互托衬,便于字里行间,彰显出作者所心仪的大道中和。
还说什么呢?画与诗之浸淫,加之丰沛的心路历程,令王毓民的书法路径得天独厚,非寻常可及。往后谁再听此公说不擅书法,可千万别信,那不过是他惯性的自谦罢了,严格说来,约等于骗人。
既然不再说字,那就说说他的诗吧。
较之书法家,王毓民更没想过要当诗人。
《砚边遣兴》以诗领衔,丹青花鸟,连同琳琅书法,都是绿叶。书中诗分四辑,分别为《题画》《行旅》《随感》《闲趣》,共收录诗作200余首,多为五言七言,只有少许几例词牌格式的长短句及楹联。
读罢全书,掩卷静坐,闭目凝神,须臾,脑海中就清晰出“王诗”的三大特色。
一是完全以“我”为中心。什么大主题大视野主旋律云云,任由别人去写好了。我只写我的,我的所经所见所悟所感所思所想……凡与我无关者,定然无诗。如是,这些诗作全都姓王,花开一树,独家专属。
二是想写啥就写啥。除了题画、游记、感怀等正经诗材,还颇有些略非正经的、外人看来绝非诗材的事由,诗主也能欣欣然拾起来,欣欣然写成诗。譬如登黄山,“心疾难忍,腹痛剧烈,内急不等……一路无厕,苦不堪言。三次如厕更是颜面扫地”,居然写入诗曰:“自愧内急举步苦,莫道心疾难为情”;譬如在浔阳楼下长江堤岸,“唤来小哥购得鲤鱼一条,自带佳酿,找小店厨师做为清蒸”,遂得诗句:“宾主银元换垂钓,腰揣老酒觅铁锅”;就连自诩酒量大酒品好,亦能成诗:“艺名不高酒名高,绰号酒仙非自标”;甚而夜里做了个春梦都不能白做,竟以诗回味:“昨天夜梦脸发烧,又见西湖小蛮腰”;……足已见得,在王毓民笔下,凡事皆可入诗,但写无妨。
三是想咋写就咋写。虽为五言七言,却并不循守格律、平仄、对仗、起承转合等规矩。描景陈情,遣词造句,全凭当下意绪灵感,断然不肯被规矩麻烦,随心所欲且理直气壮:“素来就爱打油诗,亦长亦短两由之。不问平仄不问韵,愿为他人添笑资。”
这三个特色,基本奠定了王毓民的诗风:率真,质朴,风趣,练达,自带体温,言之有物。而诗中的精神根系,则是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对生活的珍爱。不玩文字,不弄玄虚,不装高深,与时下一众“诗人”们径庭迥异,这些毛病他分毫不取。谅他也不会。
行文至此,忽而心生几分忐忑,恐有人置疑,对王毓民的诗评价是否准确。想来还是摘录少许原作为好,是为佐证。先看一首题画《桃花双燕图》:“燕雀翩翩羽正丰,可与桃花比怡红。多情必是风流种,月下花前总不同。”再看这首随感《六十初度》:“还乡知止古来修,上苍赐我艳阳秋。不看人间有色脸,多读世上无字书。举目高楼天日近,开窗遥望海疆舒。谢顶银丝称往事,童真蜡炬始如初。”《砚边遣兴》中类似这般明快且能瞬间引人会心共鸣的好诗,以及诸如“意喻出家又在家,我拿衣物当袈裟”,“识相就应知南北,辨风还得看西东”这样的佳句,可谓比比皆是。
不须说,王毓民的诗与书法,同样也营养和成就着他的绘画,令他的画线条峭拔,涵韵隽永,花鸟灵动生香。篇幅所限,本文不予说画,且留待下回分解。
有着诗、书、画的三元滋养,王毓民的每一个日子都写满了优雅充实——更何况还有年轻的娇妻相伴红袖添香。日久熏陶,近朱者赤,今时的王夫人早已是浑身的艺术细胞,某日下厨做饭,忽儿灵光一闪,得一上联:长江水煮姜变姜水;“难住老翁数日”,方对出下联:麦积山养鸡称鸡山!瞧瞧,如斯的老夫少妻琴瑟相谐,岂不把人羡煞?
造化弄人也养人。王毓民生理年龄虽已过了更年期,而他的生命活力并艺术创作,则还堪当正值青春期。未来岁月,我等尽可期待,著名画家、书法家、诗人王毓民先生,妖心不改,妖性不减,为自己,也是为这缤纷的尘世,不时制造出些新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