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桃花”迎春开

　　2017年4月18日，中国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队队员徐梦桃在训练中。记者 杨青 摄

　　2月15日，冠军中国选手徐梦桃在奖牌颁发仪式上。新华社记者 邓华 摄

　　春风始，桃花开。在辽宁省鞍山市，每逢4月，一团团、一簇簇的千山桃花像云彩，像胭脂，染着富饶的春之山河。

　　而在900多公里外的张家口，一朵“千山桃花”已争先开放。2月14日晚，在北京冬奥会自由式滑雪女子空中技巧的决赛跳台上，辽宁鞍山籍运动员徐梦桃一跳登顶，获得金牌。

　　徐梦桃的梦幻一跳，如同一朵桃花绽放在寒空中，圆了她16年的冬奥金牌梦，也成就了她生命中的春天。

　　冬奥会不相信眼泪

　　2018年2月16日，韩国平昌冬奥会，27岁的徐梦桃立于雪坡之上，向下俯瞰，准备开始这场自由式滑雪女子空中技巧决赛的第二跳。

　　跳台下，纯白的雪地间一抹鲜艳的红色十分醒目。寒风半卷起五星红旗，伴着观众的声声呐喊，似鼓鸣，又像嘶吼，在空中猎猎作响。

　　此刻的徐梦桃，备受世界瞩目。曾在索契冬奥会摘得银牌的她，刚刚拿下世界杯年度总冠军，掌握着世界最高难度的动作，是该项目争夺金牌的实力选手之一。

　　而对徐梦桃个人来说，那一刻，不仅仅是职业生涯的巅峰，更是亟待孤注一掷，冲破黑暗的时刻。

　　2016年，在第十三届全国冬季运动会的赛场上，她因动作失误，摔落在地，造成左腿韧带断裂。两年时间里，她始终与年龄、伤痛抗争，靠着顽强的意志重新站回国际舞台。

　　平昌冬奥会比赛前，她在朋友圈放下“狠话”：“今天不为中国代表团夺得首金，我退役。”

　　徐梦桃拼了！

　　在第二跳上，她选择了最高难度的动作，双臂张开，从雪坡上一跃而下。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漫天的雪沫随风而起，一道光影在空中翻转，自由、轻盈。

　　然而，因为滑行速度不达预期，空中动作没有完全完成的徐梦桃，落地时一个趔趄，又一次摔倒在地。确实是“又”，从温哥华到索契，再到平昌，她似乎总是难以摆脱摔倒的命运。

　　金牌梦碎，往日积攒的失落、委屈甚至是恐惧席卷而来，她的眼泪奔涌而出。她在现场说自己不想哭，可真的是尽力了，她真的想拼这块金牌。

　　冬奥会不相信眼泪。

　　当天晚上，她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在自我肯定和否定中反复纠结。满身的伤痛，日益增长的年龄，瞬息万变的滑雪赛场，她很难确定下一届冬奥会的金牌就属于自己。但如果选择退役，为金牌而战的梦想将在此刻戛然而止。

　　虽然无缘奖牌，但她并不服输，在许多个难熬的夜晚之后，她选择“食言”，不退役，继续奋战北京冬奥会。

　　2018年，徐梦桃在北京拿掉小腿的钢钉后，重新投入训练。她从最基础的项目开始做起，拼命地训练体能。“就想和自己赌一把、拼一下，这次我练得特别狠、特别辛苦。”徐梦桃说，体能训练测试中，她能在600多名男女运动员中排第4名。

　　每次比赛后，徐梦桃会把一些国外优秀运动员的动作记下来，反复琢磨对方是如何做到的。“别人可能要歇一会，我是上去就能开始下一跳。”每次跳跃训练，她都时刻保持清醒和专注，在心中预演好动作，用最好的状态磨炼自己的技巧。

　　顺着雪坡一跃而起，以数十公里的时速冲出跳台，那一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动作”。她只有一遍又一遍地训练，让自己的身体不断增强适应不同场地和风向的能力。

　　4年磨一剑。2022年北京冬奥会，对徐梦桃来说或许就是最后一届，她肩负的责任与压力，远重于4年前的那一跳。

　　2月14日，自由式滑雪女子空中技巧决赛最后一跳，徐梦桃依然选择了难度为4.293的高难度动作，出发、滑行、起跳、空中翻转、稳稳落地……那一刻，徐梦桃就像一朵盛开的桃花，在高空中笑对风雪，悄然绽放。

　　108.61分，超越所有选手排名第一，她不敢相信这个结果，在雪中攥着国旗大喊：“是我吗，我是第一吗？”

　　确认自己是冠军后，她又身披国旗，激动得双膝跪地，在雪中用力嘶吼，依然是那个爱哭的女孩，只不过这次的眼泪不是遗憾，而是胜利。

　　16年，4届冬奥会，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在羊肉串摊前长大的世界冠军

　　很多人不知道，徐梦桃的名字是由她的姨姥姥、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刘兰芳从《桃花源记》中所取，寓意“梦里遇陶公，笑看红尘事”，希望徐梦桃可以快快乐乐长大，永远无忧无虑。

　　可是开在春天的花，必定是要历经一番彻骨寒，才能芬芳扑鼻。

　　1991年，徐梦桃出生在辽宁省鞍山市一个普通家庭，父亲徐学君卖羊肉串的收入，就是全家的经济来源。

　　徐学君回忆，当时一家三口人就挤在一间不足6平方米的小屋。屋里就一个火炉和一铺小炕。每近暮色，徐学君就带着烤串的“家当”钻进一处闹市街区，混在小吃店、水果摊、大排档之间，叫卖羊肉串。

　　1岁多的小梦桃，正是牙牙学语时。看着母亲王凤丽常在串摊旁边喊：“大哥，吃羊肉串不？”她也学着母亲，双腿分得很开，一摇一摆地走到客人面前，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冲着客人笑盈盈地问：“大哥，吃羊肉串不？”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随着生意逐渐变好，徐学君买来电视机，酷爱体育锻炼的他每天带女儿看各类体育赛事转播。小梦桃4岁时，他又把女儿送到鞍山市军事体育学校，专门学习体操。

　　从家到体校，6站地要倒两趟公交车，徐学君带着小梦桃，常常只坐一段公交，下车再走一段路，省下5分钱给她买冰棍。为了辅助小梦桃训练，徐学君还从家附近捡来一张一米长的地毯，冲洗干净后，把地毯铺在水泥地上，搭起一个小小的“体操场”。每天晚上，他扶着小梦桃的腰，帮助她倒立、压腿，练习简易的空翻动作。

　　儿时的房子旧旧的，油漆剥落的窗台前，昏黄的灯光下，徐学君眼角的细纹里夹着笑。他总是很严厉，学校里别人倒立2分钟，他就让小梦桃倒立3分钟。小梦桃也不服气，硬憋着一口气，胖乎乎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在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打转，混着汗水一滴滴地掉下来。

　　4岁开始学习体操，从鞍山到长春，再到沈阳，不管花多少钱，徐学君坚持把小梦桃送出去，辗转几个学校，接受更好的体育教育。“多烤几个串就回来了，她的天赋和努力不能被浪费。”徐学君说。

　　2002年，12岁的徐梦桃在辽宁省运会上崭露头角，斩获3金2银1铜。随后，他又将女儿送往沈阳体育学院，专门练习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

　　徐学君说，从那以后他很少看见女儿在自己面前哭。早早离乡拼搏的徐梦桃读懂了父母的不易，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把笑脸带给他人，把泪水留给自己。

　　2016年受伤之后，王凤丽曾去北京看望女儿。去之前，她以为女儿应该是沮丧、悲伤的。没想到，刚一见面，徐梦桃就乐呵呵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用力向她奔来。在宾馆里，徐梦桃和闺蜜给王凤丽表演节目，两个人一唱一和逗得王凤丽捧腹大笑。

　　“我每次看见她的伤，都很难受，一直想让她退役。但她每次都用这种逗乐的方式，告诉我她很好。”王凤丽说，除了乐观，徐梦桃还十分懂事。

　　2011年，她帮助父亲到处凑钱，将摆在外面的串摊搬进了屋里。40多平方米的小屋里，徐学君把徐梦桃在各类世界比赛中获得的奖牌和照片挂在墙上。每当有顾客询问时，他总是不自觉地轻轻握拳，大拇指高高竖起，骄傲地说：“是我女儿，世界冠军。”

　　每年徐梦桃训练归来，也总钻进这家小店，和小时候一样，穿梭在顾客之间，笑盈盈地帮着父亲穿串、上菜。烤炉一燃起，油滴顺着肉滴在炭火上，瞬间香气四溢，前来探店的顾客们坐满了小屋，都想来一睹世界冠军的芳容。

　　6年前，徐学君又把串店出租给别人，专心陪伴女儿应战各类比赛。2月14日比赛当晚，徐学君和王凤丽焦急地坐在电视机前，当徐梦桃站上雪坡，纵身一跃时，他们握紧拳头，紧张到极点。

　　直到徐梦桃双腿落地站稳，分数出来时，徐学君才从沙发上狂跳起来，大喊：“我女儿赢了，太不容易了。”

　　一路望着女儿走过4届冬奥会的父母，太清楚女儿在懂事背后，受过的那些伤痛与折磨。这块奥运冠军的奖牌，既是徐梦桃的梦想，也是这个家庭一直以来的心愿。

　　对他们来说，当年那句“梦里遇陶公，笑看红尘事”，也只有在此刻才算真正如愿。

　　桃花，在寒空中盛开

　　小梦桃5岁时，徐学君带她路过小区附近高高矮矮的几层台阶。活泼好动的小梦桃一跃而上，挺直腰板，右手握拳，斜放在心口，目视前方，模仿电视里奥运冠军夺冠后的样子，在台阶上哼唱起国歌。

　　彼时的小梦桃还在学习体操，很难想象自己会在20多年后站上冬奥会的金牌领奖台。

　　转折发生在2002年，小梦桃在辽宁省第九届省运会斩获3金2银1铜时。但那时她的身高已经近1.6米，再加上膝盖关节稍大，继续练习体操的优势不大。

　　而在此之前，小梦桃在午休时曾听自己的体操教练讨论沈阳体育学院正在寻找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队的队员。“这是个冷门的运动，说不定试一下能拿世界冠军。”在徐学君的鼓励下，小梦桃在省运会结束后，来到沈阳体育学院，开始学习自由式滑雪。

　　“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滑过雪，更别说什么是自由式，什么是空中技巧。”徐学君记得，自己陪女儿到沈阳报到，在教练陈洪斌的书房里，第一次认识了自由式滑雪。

　　一台笨重的台式电脑屏幕上，一名女运动员从高空中御风而下，卷起一阵雪花，又迅速飞跃向10米高空，旋转跳跃，最后稳稳落地。

　　“哎呀妈呀，这老危险了吧。”端坐在电脑前的小梦桃看到女运动员腾空而起的一刹那，身体一缩，露出些许恐惧的表情。

　　小梦桃不知道的是，视频中这名女运动员名叫徐囡囡，曾在冬奥会的跳台上拿下了一枚银牌，完成了中国在冬奥会雪上项目奖牌“零”的突破。沈阳体育学院作为中国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项目队员的摇篮，包括徐梦桃在内的运动员一踏入这里，就被寄予了“金牌”的期待。

　　陈洪斌说，徐梦桃一直是一个不服输的“狠角色”。每次文化课考试，徐梦桃都是前两名，而体院每天早上5时的晨练，徐梦桃也从来没有迟到过。

　　刚开始时，徐梦桃的第一关，需要克服跳台的恐惧。从最开始的蹦床练习，到后来的实地雪场练习，徐梦桃形容“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每一次腾空而起就像是一次“飞翔”，在那短暂的几秒她只能望见天空，需要不断克服自己的恐惧，并且保证能够稳稳落地，减少受伤几率。

　　自由式空中技巧是一项极具危险性的运动。徐梦桃回忆自己夏天训练时，一群女孩们顶着30摄氏度的气温，背着20多斤的装备，爬大概1000多个台阶，从跳台上助滑、起跳，落入水池后，再游到岸边，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训练。

　　到了冬天，大家会一起前往阿尔山训练专项，一旦失误就会栽倒在雪地中，冰冷的雪会迅速灌入衣领里，瞬间变成“雪人”。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徐梦桃靠着一次又一次的摔倒、爬起再摔倒，最终站上世界级的领奖台。

　　在一篇论文中，徐梦桃用运动行为志的方法回顾了自己在空中运动时的切身感受。徐梦桃说，腾空后，她有时会睁着眼睛，根据周围的参照物旋转身体，在高空中任意旋转；有时候会闭上眼睛，感受风来的方向，在空中掌握“空间感”——这种“空间感”逐渐会刻入她的骨髓，成为她的肌肉记忆。

　　在高空中，从恐惧到逐渐自如，形成“空间感”，她的每一次翻转，就像花瓣层层绽放，最终在空中开出绚烂的桃花。

　　这朵桃花盛开的背后，伴随着许多无名的伤痛。左右膝韧带断裂、内侧半月板后角变性、多发骨挫伤、关节积液……她用汗水和鲜血浸红了这朵寒风中最美的桃花。

　　北京冬奥会之前，徐梦桃的状态正佳。刚拿到个人第27个世界杯分站赛冠军的她，就此成为该项目的世界杯历史第一人。2月14日的赛场上，那朵桃花也在高空中盛开，她在家门口获得了期盼已久的奥运金牌。

　　2月15日晚，在冬奥会颁奖现场，就如同儿时一样，徐梦桃轻轻一跃，跳上领奖台，目光坚定，望向国旗的方向。当年心怀梦想的小女孩真的成了奥运冠军，站上了最高的领奖台。

　　国旗缓缓升起，国歌响彻整个广场，徐梦桃轻声哼唱，两行热泪从她的脸颊轻轻滑过……（记者于力、武江民、李宇佳）